慕良珺

【瀚冰】堪堪

BGM:你在终点等我

1、

局是罗昱锟攒的,消息发到这儿来的时候,高瀚宇才下了一场夜戏。

剧情烂俗得人尽皆知,主角剧本配角命的男三一头栽进六星级酒店的无边游泳池,把善良坚强无所不能,就是不会游泳的女主捞上来的桥段。

如果不是因为今天的上海在零度线上挣扎的话,故事听起来确实还挺不错。

高瀚宇默不作声地打了第五个喷嚏,手心里还捏着一团皱得不成样子的餐巾纸,第一条微信提示音跳出来的时候,吓得他差点来一套降龙十八掌。

微信绿白色头标的右上角有红色的光标闪烁。

“@高瀚宇白色儿!你也在上海吗?我们都在,要不要来聚一聚?”

他很久没收到这群人的消息,久到群名称是什么时候从正经八百的“SCI谜案集”变成荒腔走板不着调的“香港特区兄弟情八卦专区”的都不太记得清了。

他刚准备嬉皮笑脸地回句消息,就被窗口弹出来的消息噎得不知道该怎么反应。

“对呀。”那个人的说,“我也挺久没见高老师了。”

扪心自问,高瀚宇觉得自己是个分寸感很强的人。长年累月在人堆里呆着,再笨拙的人也能学会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。更何况,他一向自诩还算聪明,看得清局势,识得清氛围。他能成为热场的第一人,也能在觥筹交错的局面里默不作声地给喝多了的蒋龙递一张餐巾纸。

可凡事总有一个例外。

他仍然记得杀青那天,蒋龙把鼻涕眼泪都蹭他那件加拿大鹅上的时候,用一种感激里带着 同情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他。

“哥”蒋龙说,“会过去的。”

平日里嬉笑怒骂总能让片场的气氛嗨起来的高瀚宇,一碰到跟那个人有关的事情,总能让他丢盔卸甲,只想一路狂奔回到那些尚未遇见过他的岁月。

他像被烫了似的把手机扔出去,十几秒后又有点认命似的捡回来。屏保上是一张旧照片,那个时候他们俩借着sci小小地爆了一回,就有杂志闻着味儿地请他们拍封面。

他看着照片左下角“季肖冰”这三个字,咬牙切齿地在喉咙里滚过一遍。

“行啊,”高瀚宇认认真真地敲字,“就这周末吧要不,再过几天戏份多了不好请假。”

蛰伏于海洋上的远古猛兽,堪堪露出嶙峋脊背的一角。

 

2、

他给高嘉朗发了一条微信,言简意赅地表示「我周末晚上要去见季肖冰」。

「卧槽,」高嘉朗的回复速度快得惊人,「内蒙古寻狼那几天的冷风给你吹傻了吧?」

高瀚宇咬着后槽牙回他一句滚。

哪知道东北海王名不虚传,电话追着就来了。

高瀚宇本意是不想接的,奈何振动太响,对方又太契而不舍,僵持之下就连司机都在等红灯的间隙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
“不是你到底想干嘛?!”他还没来得及说话,高嘉朗带着一股东北大碴子味儿的普通话就窜出来了。

“没—有,”高瀚宇把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小,装作云淡风清地回他,“罗昱锟攒的局,说是很久没见了,大家又都在上海,那不得聚一下。”

一向怼人无往不利的东北海王被他这套“我有小心思但我就不说”的道貌岸然式说辞唬得一愣一愣的,换了几个语气词才理直气壮起来。

他说:“这都几年了高瀚宇?你怎么就是不能往前走呢?”

八面玲珑的高瀚宇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违心话,都已经到嘴边了,又突然被他统统咽回去。

无罪释放也好,死刑也罢。

他不想在如坐针毡的缓刑里忐忑又惶恐地等了。

“真是烂透了。”高瀚宇嘟囔一声,裹紧了身上的加拿大鹅,“我就再去见他一次。”

“我有分寸的。”他好像在哄高嘉朗,又好像在糊弄自己,“你放心。”

 

3、

回住地的时候,已经快转钟了。

导演在微信里敲他,说明天借的场地有点问题,所以得先拍男女主的,原本定好了要拍的内容,只能往后延几天。

高瀚宇装乖装得顺手就来,“好的”和“导演辛苦了”之类意思的话他翻来覆去地说了几次,最后还不大不小地吹捧了一波导演。

等到对面那人肉眼可见地心情好起来的时候,高瀚宇给他发了条消息:“导演,这周六晚上我能请个假吗?”

被哄高兴了的导演大手一挥:“行啊,本来那天也没你的戏份,你不在也没关系。”

他没问自己要去干嘛要去见谁。

高瀚宇再次道了谢,礼貌地等到窗口里最后一条消息是自己发的以后,才一屁股坐在玄关的地方,左胳膊蹭到了一只纸箱。

他坐在黑暗里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,只好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。

他从旁边的鞋柜上抄起一把剪刀来,三下五除二地拆开了才发现是新买的电饭煲。随包装寄来的保修卡广告上印着一个二维码,抬头是硕大的五个字“永远不会丢”。

这个时代就是这么有趣又荒诞啊,社交平台成了保险柜,好像不论什么东西,只要把它拖进去,就能安安稳稳地呆在原地,兜兜转转怎么也永远不会失散似的。

高瀚宇坐在落地窗前茫然地面对黄浦江另一头,流光溢彩的纸醉金迷,「不是的,不是这样的。你跟他,不还是走散了吗?」

 

4、

答应好了要去的白色儿,非常应景地穿了一身白出现在酒店包间里。

白色的帽子和闪着银色金属光的墨镜一戴,毫不费力地遮住了大半张脸。

纠结要不要戴口罩的时候,他看了一眼穿衣镜。

「也确实没红到那个地步。」高瀚宇非常平静地想了想,以防酒店的工作人员把他当神经病一样轰出去,口罩拉到一半还是被扯下来扔在餐桌的一角。

高瀚宇做人做事一直非常妥帖,从不迟到从不早退,尽职尽责地做好每一件事,哪怕是当背景板也毫无怨言。

晚高峰的上海非常堵,为了防止迟到他提前了将近2个小时出门。只是没想到今天的三环几乎就没堵,司机把他放下去的时候,天都没完全黑透。

上海的冬天是魔法攻击,从电梯直达地下室和保姆车的高瀚宇被糊了猝不及防的一脸寒意。他贪图那点温暖懒得把插在牛仔裤里的手腕拔出来,只能非常笨拙地用金属表带费劲地去蹭外套,这个降智仪式持续了一分多钟,人精似的高老师才瞄到时针和分针。

离约好的6点半还差半个多小时。

他用舌尖非常短促地碰了碰上嘴唇中间干裂的死皮,环顾四周决定去旁边写字楼一楼的星巴克凑合一会儿。

喝惯了美式的人仿佛下降头似的点了一杯新品栗香拿铁。

卡在喉咙里的无糖还没来得及喊出口,就眼睁睁看着人对着杯口挤进去三泵糖浆。

自从他答应要去来这个局开始,这一整周高瀚宇都仿佛被下了降头般失智。戏服一不小心弄上了油渍洗不掉,用惯了的耳机断了一根线,最喜欢的红色耳钉掉了一只。

众神之神宙斯给了人类一只魔盒,里面装满了贪婪、怯懦、恐惧、嘲讽和窥探的光怪陆离。罗昱锟当着他的面拉开了那只匣子,灾难 、瘟疫和风暴扑面而来。

 

5、

可即便在这个时刻,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去觊觎被囚禁在深处的那一丝希望。

危险又诡谲、天真且诱人地张开一只网。

 

6、

那杯栗香拿铁他握在手里,跟被子上那个眯起眼睛微笑着的女人,小眼瞪小眼地对视十分钟,还是一口都没喝。

扔了可惜,硬喝又嫌甜。

最后就只能带着一起去了审判现场。

他特意踩着最后两分钟去推的包间门,厚重的胡桃木门吱呀一声响,里面鼎沸的人声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回头看过来。

这其中姿势最奇怪的是王美人。剧里说一不二的硬核霸道女总裁怂着半边肩膀,以一个扭曲了90度的角度看向自己。

高瀚宇在这样探究的目光里差点被激出满身的倒刺。

他装作不经意地环顾了包间一整圈,一圈熟悉的人和熟悉的脸里,他没见到季肖冰。

这种感觉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,别别扭扭且非常不得劲。

但好在高瀚宇向来对装大尾巴狼这件事非常在行。

跟孟阿赛打打闹闹,跟王美人聊两句天,就是闭口不提还有一个人呢他怎么没来。

他就像个孩子似的,一边藏不住地透露出一点期待和欣喜,一边又装酷似的想装毫不在意。

服务生推门进来问“可以上菜了吗”的时候,唯一知道点什么的蒋龙刻意瞥了他一眼。

激将法次次有用的高瀚宇:“人到齐了吧?可以上了。”

他没想到话音刚落,季肖冰就推门进来了:“不好意思啊,路上有点堵,来晚啦。”

 

7、

孟阿赛在一屋子人的招呼声中,语调清楚地感叹一句:“你们俩商量好的啊?”

学妹罗昱锟一向在学长面前有特权,喊了一声展博士就把人撞了个满怀。

她这么一闹,所有剩下的一屋子人,也闹着要展博士亲亲抱抱,减了半个月肥的王美人甚至要求举高高。

被窥探过真相的蒋龙当场阻止。

“展博士要举也不举你啊。”蒋龙在兴高采烈的氛围里很有眼力见地拉住了王美人,然后顺手把哪哪儿都不对劲的高瀚宇推出去,“白色儿在这儿站着看你们半天了,明天想去扫厕所啊?”

高瀚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,然后又茫然地看了一眼越走越近的人。

他为了应景穿了一身白,那个人也穿着戏里万年不变的藏蓝。

高瀚宇突然就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昏沉冗长的梦,醒来的时候他就好像还在16年那个铅灰色的黎明,在废旧的教学楼顶端,疯了一样伸手去抓那片藏蓝色的衣角。

梦里有五百多个未眠的深夜和闪着光的灯火,还有一片怎么也走不出的荒原。

“好像不见啊,老高。”

8、、

高瀚宇不得不承认,季肖冰真的是个非常温柔的人。但这个人的温柔和高瀚宇自己的那种,很不相同。他常年累月地在人精堆里呆着,他什么场面都遇过、什么世面都见过。一个人经历了太漫长的困境和等待,总是下意识地不想让其他人也经历这些。

于是漂亮话半真半假,场面话遮遮掩掩,八面玲珑地照顾了人,也会注意着分寸别让场面上太冷太尴尬。

但季肖冰不同,他的温柔里藏着些不谙世事的笨拙。

比如片场递过来的一片润喉糖,比如最后一场戏里点到为止的捉弄,又比如自己拍下水道那场打戏感冒之后,在头昏脑胀鼻塞酸痛的那个深夜,他敲门递来的一碗姜汤。

再比如现在,瞳孔里意味不明的季肖冰有意无意地挑了个他左手边的位置坐下,但距离又刚好不是推杯换盏就能擦枪走火的那种。

就像一只天真又敏感的小狮子,亲昵又疏远,闷着头横冲直撞地扑进你心里。

高瀚宇莫名其妙觉得有点委屈。

高瀚宇在心里赌气地想,「季肖冰你大爷!」

 

10、

于是差点害惨了最晚出现的胡潇灵。进门的时候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位置,他一边道歉一边自然而然地往两个人中间走。

王美人带头咳嗽,胡潇灵迈开一半的脚不知道是该收还是该放,孟阿赛倒是直接上手把反应迟钝的人拉走了,直接给按进桌对面的另一个位置里:“这边这边儿~你cp在这儿呢。”

蒋龙听了这话,半真半假地要伸手打他。

平日里职业劝架的季肖冰这会儿没心情注意他们。

职业搞事的高瀚宇这会儿也如芒在背地缩在原地。

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隔着中间一个空座位,在持续两三个小时的热闹场面上扮演格格不入。

一顿饭推杯换盏,只有他们俩吃的食不知味。

散场的时候大家都喝了点酒,王美人跟罗昱锟急着回北京,保姆车就在地下室里没敢走。胡潇灵明天飞广州,孟阿赛又刚好没喝酒,干脆直接开车把人送回酒店了。

只有作妖惯了的蒋龙,在要走的时候,指名道姓哭着喊着非要他堂哥送。

高瀚宇没办法,只能给人扣好外套,然后把他打包,准备扔进地下停车场来接他的保姆车里。

两个人小学生扯头花似的地出了包间门,进电梯的时候,蒋龙却把一巴掌打在他背上,就着力道把人推了出去:“去吧去吧,心思都快写脸上了。”

高瀚宇低头看了看手机,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拉黑这个弟弟。

 

11、

高瀚宇站在包间门口,才终于体会了小学课本里那篇回乡偶书。

“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”

人声鼎沸间还能强撑着一张脸嬉笑打骂,等那些涨潮般炫目的光都黯淡退场了以后,灰姑娘总要慌慌张张地从加速剥离的镀金南瓜里出来,回到油烟满地的灶台旁边。

高瀚宇在想到辛迪瑞拉这四个字的时候,恶狠狠地打了个寒战。

「真是烂透了。」他拿舌根抵着后槽牙想。

就趁着这股恶狠狠的劲儿,高瀚宇把肚子里那些,在暗无天日的深夜不断抽痛的情绪一股脑全扒拉出来。

他就是要让那个人看见。

暴跳如雷也好、鄙薄嘲笑也罢,哪怕是傍观冷眼,也要让这场形单影只的单恋有始有终。

「梦也好,醒也罢。

就是想让那个人看见我。」

 

12、

高瀚宇后来回忆起来这一天。

还是觉得自己那会儿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在里面。

他把胡桃木双开门拉到最大,气势汹汹地冲进去发现一只窝在沙发上快睡着的季肖冰。

季肖冰秉持着老大爷的生活作风,酒量只比一滴即晕好上那么一点点。

高瀚宇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几个小的,他们今天一直在给他灌酒来着?

「真是好大的胆子!」

听见响动的人睁开雾气迷蒙的眼睛,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。

高瀚宇顷刻间就说不出话来。

“走吧,季大爷”他在心里苦笑一声,不自然地看了一眼表,又掩饰性地咳嗽一声,“他们都走了,你怎么回去?”

季肖冰这个人,脾气最大的时候就是起床的时候。

但他常年端出来的文化人烙印,不太允许他和未成年人似的叉腰骂人。

于是他一般选择在这个时候自己跟自己生闷气。

高瀚宇深谙其道,于是也不在乎这个人为什么不回话,只是走近了两步,想抓着人的手腕把130斤的人提溜起来。

但季肖冰突然在这个时候发了难,硬生生地从他手里挣出来。

高瀚宇猝不及防,膝窝嗑到大理石的茶几,差点撞翻了下午那杯没人动过的栗香拿铁。

一连串的响动让季肖冰总算从醉意里醒过来一点。

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高瀚宇,支支吾吾半天只有一句“对不起你还好吧”。

高瀚宇被他气笑了:“总算是醒了啊?季大爷。”

季肖冰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似的站在他面前,乖乖顺顺地点了点头,又重复了一遍:“对不起。”

高瀚宇咧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,端着那杯拿铁站起来问他:“你怎么回去?”

 

13、

高瀚宇也不知道,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两个人在黄浦江边散步的。

车水马龙的大城市里,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地想要从钻进全新的温暖里去,整条街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,在寒风萧瑟的上海外滩散步。

高瀚宇反应过来的时候,面部肌肉已经不太能有什么动静,好在两条眉毛就快拧成了一个死结。他毫不犹豫地决定结束这个降智仪式。

他停下来,侧过身看了一眼季肖冰。

 “长相一般”的季大爷躲在暖黄色的路灯里,只堪堪给他露出一张侧脸。

他突然想起几天前,在微博小号首页上翻到过的一张照片。

细边框的深色眼镜占了大半张脸,季肖冰喜怒不辨地微微低着头,也是只露了半张脸。

他背后,也有一团朦胧的绒光。

黑白色的滤镜把他显得又温柔又遥远。

高瀚宇盯着这张照片说不出话来。翻遍了形容词库也觉得无解地愣了片刻,最后还是只能抵着后槽牙,从舌尖吐出一声操。

就好像今天,明明几个小时前他下定了决心也准备好了满肚子的话,却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,全部灰飞烟灭。

他张了张嘴,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
进退两难的时候,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季肖冰的喉咙里滚过一遍。

“高瀚宇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 

14、

荒原上起了雾。


评论(2)

热度(8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